潮新闻客户端 李敬泽
编者按:6月6日,“新水经注”丛书第一本《富春江地理志》,在杭州桐庐发布。中国作协副主席、作家李敬泽出席现场并发言,本文为李敬泽的发言实录,潮新闻整理。
今天是《富春江地理志》的首发式,我刚刚才知道,这是“新水经注”丛书的第一本。徐剑主编说,后面还有100多本,我祝愿这100多本都达到《富春江地理志》的水准,这样的话,你差不多就完成了一件永载史册的事。
李敬泽
有时候说起来我们不得不信,办大事的时候是有机缘的。这个机缘在于,“新水经注”从哪开始呢?从长江开始、从黄河开始,这都不算本事。但是从富春江开始,这既是本事,也是极大的难度。富春江固然不能跟长江黄河比,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,我们牢固地确立“山水之美”的观念,锻造出对“山水之美”的感受力,一定程度上,就是从这条江开始。
我一直记得年轻时读的文章,吴均给朱元思的那封信,那封非常优美的信:“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,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。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,奇山异水,天下独绝。”
黄公望《富春山居图》(局部)
我们老讲“山水”,山水在汉语中发展为一种中心性的感受力,正是从魏晋开始,也正是这片土地上开始。
我昨天第一次来到富春江——我来得晚,现在才来。我想起吴均那封信里,最后他写道,在富春江,“鸢飞戾天者,望峰息心;经纶世务者,窥谷忘反。”我不算“鸢飞戾天”者,但也算营营役役于世务者,到了这,确实有“息心”“忘归”之感。
我们的“新水经注”从富春江开始,同时也从“地理志”开始。我觉得这也非常了不起。地理志在中国传统中,比《水经注》更早,它始于班固《汉书》,中国历史由此专设“地理志”。这不是今天中学地理课的“地理”,而是与“天文”相对的“地理”,是地上的山川、大地,是大地上人们的生计、生息,是风俗,是人物,是人如何在山河间、山川里安居。
我们可以想一想,班固发奋写《汉书》,写到最后也有一卷《地理志》。有了《地理志》,这个《汉书》的世界、这个伟大的历史世界,才获得江山和山水的根基;这个伟大历史世界的所有英雄人物,才得以在山河大地上、在生计和生息中展开——那是我们生活和历史的基础,是我们的生活和历史中恒常支持着我们的东西。
徐剑老师一开始也怂恿我参与“新水经注”的写作。我说不敢,我不是矫情,我是认真思考之后才这么说。幸亏我没答应,我没有这个能力。我们这个时代,写大水也好、小水也好,终究要写一个像《汉书·地理志》那样胸怀之下的东西,我还没有这个能力。但我们的陆春祥老师有这个能力,也有这个抱负,他为我们写出了《富春江地理志》。
我们翻开这本书,看看它的架构,山水、物产、人物、古今,他不是写一般意义上的一个地方介绍、一个地方的行旅,他建构起的是一个完整、丰沛的小世界。
有时候,一个人生活在巨大的文脉之上,这既是巨大的考验和压力,同时也是一种幸运。关于富春江的山水,从南朝的吴均开始,一路向现代、到此时。这本书就是在这种文脉中产生的。
再过500年,我们这些营营役役、忙于世务的人,都被遗忘了,但是只要富春江在,吴均会被记住,《富春江地理志》也会被记住。这就是书写之于江河的意义,反过来也是江河之于书写的意义。
陆春祥
所以,我是非常羡慕陆春祥老师的,我自己是做不到的。我是一个没有地方认同感的人,我的故乡就是北京市朝阳区,我顶多对朝阳区有认同感。在这个意义上说,那个伟大的传统,那个深厚悠久的文人自我身份认同,到我这就断了。但在陆春祥老师那儿没有断,他的写作深刻地植根于桐庐这片土地。
有时候我们用词,比如植根于,用得太多以至于大家都没有感觉了,啥都“植根于”,不是的。而是一个文人、一个书写者,把自己的经验、写作使命,把自己对这方水土这方人的书写,当成自己毕生的天命,持之以恒地写下去,兴致勃勃地写下去,从不厌倦,永远能从中感觉到新的生机、新的趣味,然后说我立志要写一本书,是给我的故乡的。
新书发布现场
其实我们想一想我们的古人,这就是他们的志向。就是把一个人的“文”的命运赋予所在的乡邦、桑梓。我们的乡邦桑梓,既是地理、风物、人物、历史,也是一代一代人满怀深情的、反反复复的书写。这种书写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完整的世界,相信这个世界1000年前已经这么美了,在1000年后必然还是这么美。有这样一种信念,书写由此有了意义。
我做不了这样的文人,但我对能成为这样一种文人充满了羡慕。我总不能这样深情地写我的朝阳区吧?我深情地写半天,万一朝阳区被撤并了呢?我的意思是,把我们的生命、我们的写作,深情寄托于我们文化中那些必将长存的地方、那种生活、那种审美、那种价值。这样的文人、这样的书写者是幸福的。
桐庐四书之一《水边的修辞》中的文学地图。
陆春祥不仅写了《富春江地理志》,他还写了“桐庐四书”,我刚看完写袁昶的那本《昨非录》。从“桐庐四书”到《富春江地理志》,我们能看到,陆老师真正在桐庐建构起他的自身、他的山河,靠着他的书写凝聚着这一切,又让这一切在我们这个时代重新被理解、被记忆、被感受,
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文人,是幸运的。这个地方也确实是美好、令人向往的地方,令人“息心”“忘归”的地方。
我一直认为陆春祥是杂文家,而非散文家。我犹记得20年前,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陆老师,偶然翻到他的一本书,看他从唐宋笔记生发而来的写作,看得我心里凉了一半。本来这种写作、这种路子,我还有兴趣走一走呢,结果发现我前面有个陆春祥,他走得那么好了,我只能在后面注视着他,看着他越走越远。
陆春祥在富春江。
陆春祥是这样一个充满好奇心,对中国文脉和中文写作中类似《太平广记》《太平御览》所呈现的边缘和乡野世界充满探索欲的人。这种写作志向与他对家乡的爱,与他对乡邦文化的担当和忠诚其实是一脉相承的。这样的写作者是幸福的。这样的写作也许永远不是最热闹的——他也不期待那样的热闹,但这样的东西会和他的桑梓、山水、跟他的这条江同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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